十
秦汉诸家论法各别。杂家则错综众说,不可不读。
《吕氏春秋》:“先王之法曰:‘为善者赏,为不善者罚。’古之道也,不可易。”(41)此不可改易之先王之法,当是天地之道。“天地不能两,而况於人类乎?人之与天地也同。万物之形虽异,其情一体也。故古之治身与天下者,必法天地也。”(42)然天地之道虽不可改移,时势却不断变化,故不可固执于先王之法。“先王之法,胡可得而法?虽可得,犹若不可法。凡先王之法,有要于时也。时不与法俱至,法虽今而至,犹若不可法。故择先王之成法,而法其所以为法。先王之所以为法者,何也?先王之所以为法者,人也,而己亦人也。故察己则可以知人,察今则可以知古。古今一也,人与我同耳。……故治国无法则乱,守法而弗变则悖,悖乱不可以持国。世易时移,变法宜矣。……故凡举事必循法以动,变法者因时而化,若此论则无过务矣。夫不敢议法者,众庶也;以死守者,有司也;因时变法者,贤主也。是故有天下七十一圣,其法皆不同。非务相反也,时势异也。”(43)时势变异,人心本同。察今知古,鉴古明今。省己以知人,察人以明己。故择法而治之关键,在于顺时应势,以人为本。
《淮南鸿烈》之所论法,颇与此相类。其《精神训》曰:“是故圣人法天顺情,不拘于俗,不诱于人,以天为父,以地为母,阴阳为纲,四时为纪。天静以清,地定以宁,万物失之者死,法之者生。”其《主术训》曰:“法者,天下之度量,而人主之准绳也。县法者,法不法也;设赏者,赏当赏也。法定之后,中程者赏,缺绳者诛。尊贵者不轻其罚,而卑贱者不重其刑,犯法者虽贤必诛,中度者虽不肖必无罪,是故公道通而私道塞矣。……法生于义,义生于众适,众适合于人心,此治之要也。……法者,非天堕,非地生,发于人间,而反以自正。是故有诸己不非诸人,无诸己不求诸人。所立于下者,不废于上;所禁于民者,不行于身。……是故人主之立法,先自为检式仪表,故令行于天下。”其《齐俗训》曰:“故圣人论世而立法,随时而举事。……七十余圣,法度不同,非务相反也,时事异也。是故不法其已成之法,而法其所以为法。所以为法者,与化推移者也。夫能与化推移为人者,至贵在焉尔。”如此阐论,不仅有利于今人理解法为何物,于今之法学法理亦当不无启示。
纵观先秦至汉诸家学者之论法,法固不仅为
刑法。然何以至汉之后,凡言法者几乎必涉于刑?
“为善者赏,为不善者罚”或可谓中国古法之特质。其赏罚之中,刑只是一方面。“尧、舜、禹、汤,法籍殊类,得民心一也。”(44)上古各代之法籍应非皆为
刑法之籍。秦王征灭六国统一寰宇之功业,“烈藏庙堂,著于宪法”(45)。既称
宪法,当亦并非
刑法。《尚书》所述之“洪范”虽类
宪法,但不名以法;“吕刑”虽名之以刑,但只是刑论,实非
刑法,皆可置而不论。《左传》所谓周文王之法,楚之仆区之法,晋之唐叔之法、文公被庐之法、范武子之法、士蒍之法,等等,皆应不仅为刑法。(46)“夏太史令终古出其图法,执而泣之。夏桀迷惑,暴乱愈甚。太史令终古乃出奔如商。汤喜而告诸侯曰:夏王无道,暴虐百姓,穷其父兄,耻其功臣,轻其贤良,弃义听谗,众庶咸怨,守法之臣,自归于商。殷内史向挚见纣之愈乱迷惑也,於是载其图法,出亡之周。武王大说,以告诸侯曰:商王大乱,沈于酒德,辟远箕子,爰近姑与息。妲己为政,赏罚无方,不用法式,杀三不辜,民大不服。守法之臣,出奔周国。晋太史屠黍见晋之乱也,见晋公之骄而无德义也,以其图法归周。周威公见而问焉,曰:天下之国孰先亡?对曰:晋先亡。”(47)“魏昭王欲与官事,谓孟尝君曰:寡人欲与官事。君曰:王欲与官事,则何不试习读法?昭王读法十余简而睡卧矣,王曰:寡人不能读此法。”(48)夏、商、晋之图法、魏之官事之法虽皆不必如《周礼》所述之详备,但皆定非仅书刑律之法。
商鞅变法本亦非仅务于
刑法,然后人所关注者是其“变法修刑”,即《史记·秦本纪》所谓“卫鞅说孝公变法修刑,内务耕稼,外劝战死之赏罚,孝公善之。”自商鞅始,秦国被视为严刑峻法之国。尽管秦始皇曾“一法度衡石丈尺,车同轨,书同文字”全面建设法制,并取得积极成效。“皇帝临位,作制明法,臣下脩饬。……治道运行,诸产得宜,皆有法式。”(49)但后人所注意者乃“秦政不改,反酷刑法”(50)。贾谊《过秦论》之观点颇有代表性:秦“先王知雍蔽之伤国也,故置公卿大夫士,以饰法设刑,而天下治。其强也,禁暴诛乱而天下服。其弱也,五伯征而诸侯从。其削也,内守外附而社稷存。故秦之盛也,繁法严刑而天下振;及其衰也,百姓怨望而海内畔矣。”
强秦严刑峻法,天下人所感知者:法即是刑,刑即是法。故秦朝摧毁,高祖入于秦中,“与父老约,法三章耳:杀人者死,伤人及盗抵罪。”(51)此约法无疑属于
刑法。随后,汉代秦立,秦法仍行,汉朝诸君主遂务于省刑约法。《史记·孝文本纪》载:“汉兴,除秦苛政,约法令,施德惠,人人自安,难动摇,三矣。”“上曰:法者,治之正也,所以禁暴而率善人也。今犯法已论,而使毋罪之父母妻子同产坐之,及为收帑,朕甚不取。其议之。有司皆曰:民不能自治,故为法以禁之。相坐坐收,所以累其心,使重犯法,所从来远矣。如故便。” 有司言淮南王长与棘蒲侯太子奇谋反,“群臣议,皆曰:长当弃市。帝不忍致法於王,赦其罪,废勿王。” 自此,所谓法者主要指
刑法。班固著《汉书》,设《
刑法志》,后世之学者论法,遂多属目于刑,不复注意于法之本义矣。